2011年8月19日 星期五

老士官千瘡百孔話滄桑





《人物檔案》:
口述者:章超
出生:民國18年
出生地:湖北省鄖陽縣
口述時年齡:82歲
訪談日:民國99年11月6日
訪談地:新北市

我叫章超,湖北鄖陽縣人,民國18年生。我們老家以前是做油、做柴米油鹽雜貨生意的。我的哥哥都當大官,我大哥當省議員,二哥當縣議員,三哥當保長。我們家有兄弟共九個,沒有姐妹。我是老八,我下邊還有一個弟弟。我父親是開紙工廠的。我13歲的時候,我那時是讀小學五、六年級,我們那個地方發展得晚,有的18、19歲還在小學讀書。有錢的讀得早,家庭沒有錢的小孩就一年一年地荒廢,國民學校晚些才有,所以我先讀了私塾,後來才上小學,上小學以前的都不算了,從頭來過。政府打日本,規定5年級以上的學生統統要向後方遷移,我們要遷到陝西省安康,我們這個年齡的孩子流亡到大後方以後政府養個一兩年就可以當兵了。地方上有錢的人都捐錢給那個校長,要老師帶著我們兩個班的小朋友往後方撤,往後方移動,結果整個學校的人走到一半錢都花光了,沒有辦法維持小朋友生活,大家就只好解散。解散以後有的到教會,外國人的天主教會、基督教會接受救濟,有的給人家放牛。我們這一組一起的鄰居小朋友共有六個,六個當中有四個比較大,我們都是鄉下的玩伴,大家都是從小一起玩大的。我們當中有的讀書早、有的讀得晚,我們家有錢就讀得比較早一點,沒有錢的人就讀得晚。
在那樣的情況之下,我們幾個人商量,還是回家鄉好了,大家就自做主張往家鄉方向走。結果走到半路就沒東西吃了,晚上也只能睡到大樹下,睡到廟門口。沒有吃的就吃田裡的地瓜,但這也不是辦法。我們一天走不了多少路,因為我們小孩兒年輕走不了多少路,大概走了沒多久就碰到一些軍人。那是軍隊的通信兵,通信兵他們在架線、查線。碰到他們了,我們很餓,走也走不下去了,我們其中幾個大的就說,你們要不要兵,我們給你們當兵。那個時候缺兵,但他們說,要看連長要不要你們,你們跟我們回連隊上去。那班長說帶我們回連看看,看連長要不要,要的話你們就可以留下。我們就跟著他,回到他們的連隊。那是民國33年。在陝西跟湖北交界的地方,離我家還有好幾百里路,一時還回不到家,天天拔人家的地瓜吃也不是辦法,結果他們說當兵,建議說我們幾個人當兵好了,當兵當一個單位,結果都跟著那個通信兵到他的連隊去。



連長看了我們,他願意留下其中四個年齡較大的,我們兩個小的他不要。連長不要我們,我們就哭了。一看到我們哭,連長的太太就說,你要這四個大的學生留下,這兩個小的你不要,你要他們怎麼回家?連長是山東人,連長太太是河南人,那小姐長得很漂亮,心地也很善良,連長拗不過太太,就說好吧好吧,留在我身邊好了,給他們補名字發衣服,但不發薪餉。連長太太就說,沒有薪餉沒有關係,只要他們勤快,給老兵、班長打打雜倒倒水什麼的,哪個不給個一塊兩塊錢,到了發薪餉的時候就超過一般人薪餉了,結果排長、班長、連長經常都給我們一塊兩塊花。

 

那個連長12軍22師的通信連的連長叫孫玉山,是個少校連長,有40多歲。人家是抓兵的,我卻是自己去參軍的。我們跟著部隊就一邊打一邊走,從陝西一路到湖北,到湖北以後日本突然投降了。我們是第二線部隊,日本投降了,第二線部隊馬上被調去接收日本領地,把日本人繳械以後統統往河南省南洋集中,然後送到河南省洛河,在洛河押上火車送到廣東,再讓他們坐船回東京。我們那個部隊戰後就負責這項工作。

日本人走了之後不到半年,就開始跟新四軍、八路軍打仗了。共產黨系統的軍隊就是新四軍和八路軍,我們開始頻頻接觸打仗,我身上到處都是傷,你看,左腿膝蓋上的刀口就是跟共軍拼刺刀傷的。

我腳板上也有炮傷和槍傷。我們爬著打仗,他的炮彈飛打到附近地上,一炸開後炮彈的皮就蹦到我的腳上,我全身統統都是傷,你看我頭上。可以說跟共產黨打不知道多少次了,打的次數太多太多了,主要在河南、山西潼關,從湖北到陝西,這一路追打。抗戰勝利後我們第22師整編為第10軍第3師甲種師,我們還是通信兵。通信兵也要拿槍去打仗,用的都是手槍。我的腳是在河南寶峰跟新四軍打仗受傷的,仗都是夜晚打,白天不打。也有他主動打,也有我們打他,雙方互打,都是夜晚互打。他打不贏的話他們就跑,我們就在後面追,一天跑七八十里路,一百多里路都有,來回追。誰的兵力強誰打贏,誰的兵力弱就打敗。

 

大部分都是他先開始打。我印象中我們是和共產黨第35師、128師打。夜晚打起來,你不知道他有多少人,他這裡架一個機槍,那裡架一機槍,打一打他又把槍拉到另一個地方,混淆你的判斷。夜晚很暗,到底對方多少人並不知道。共產黨擅長打遊擊戰,我們火砲什麼東西都被他搶去了。砲要走馬路,部隊單兵小路都可以走,沒有限制,可是砲不行,砲一定要走馬路。我們部隊跟砲兵分開了,所以他知道後就阻擊砲兵,把砲拆得一件一件,用馬、騾、驢分開拖走了。他光要砲身,沒有砲身我們就不能打了。當時部隊武器中砲是最重要的,沒有砲就沒有火力,砲被搶走之後我們就開始吃虧了,他打的是遊擊戰術,我們是主力的正規部隊,我們主力部隊打遊擊戰不好打,我們太龐大反應太慢,他們機動性很高,所以我們為什麼敗得這麼慘這就是原因。

 

我到部隊大約一年後開始領薪餉,一開始就是上等兵,那時候不是兵死掉了,就是開小差,所以空缺很多,兵都跑掉了嘛。我們也想跑,但我們那個時候沒有飯吃,回家路上沒有保障,所以一直跟著部隊。日本投降以後,我們以為可以回家了,可是那些老兵,他們都是河南、山東這些地方的兵,他們就騙我們說:「哎呀小孩兒,抗戰勝利了你哪一天不能回家?你上東邊去看一看,火車是牛拉的,你看看那個火車是不是牛拉的,你回得了家嗎?你去看那個船裝好多人,你怎麼回去?你們跟著部隊走,交通都是不要錢的。」我們小孩兒嘛好欺負嘛,連長接著就說:「班長不會騙你們的,你跟著部隊走,走到家附近就送你們回家了。」就這樣連長也跟著騙我們。那時候小孩子不懂事,班長說的我們不相信,但連長說的我們想大概不會騙我們吧,我們就這樣跟著他一天一天地在部隊裡面混來混去。以後越混年紀越大,民國36年我都當班長了。那時大部份士兵都沒有讀過書,我讀過小學,隨便一考試我就順利當了班長。但我升了班長以後反而哭了,我說這些兵都比我年齡大,我十幾歲怎麼當班長管他們?結果我那個排長很好,排長說你不要哭,不要哭,我到你這個班幫助你。我們打仗的時候就是一個班一起吃飯,燒火派一個人煮飯,一個班的關係很緊密。排長說,章超等於你是班長拿班長薪餉就好了,我替你當班長,他一直鼓勵我。

 

後來民國37年在河南鎮平,我們部隊被撤底打垮了,部隊打散掉了,一部分跑到鄭州,一部分人跑到武漢。我是跑到武漢的,後來軍隊集中,只湊得足一個營的兵力。當時宋子文當廣東省主席,我們就被調到廣州當他的警衛。民國38年,他跑到美國去了,結果把我們交給廣東省主席薛岳。


 
我身上的傷可多了。頭上這個傷是後來到了台灣,韓戰後我當保養士官長,部隊在六張犁,接收韓戰美軍的車,進行維修。我都是修理大車,美國的車,修理變速箱。有一天,一個台籍戰士充員兵,他們只要服兩年的兵役,他在民間的時候專長就是修理車,所以派到這裡來修車。當時修車沒有保養溝,結果我叫他用千斤頂把車先頂起來,他完成後說士官長頂好了,我就下去修車。結果沒修多久,那個千斤頂居然倒了,整個車子落下來了,砸到我的頭,到處是血。他們立刻弄了輛車把我送到三軍總醫院急救。值班護士一清理我的頭,便說:「士官長你命真大,那麼大一塊鐵砸在你頭上居然沒有砸傷你的頭骨,你只傷到皮,皮滑破了。」我就是這樣九死一生活了這把年紀。

我後來跟家鄉聯系,我的晚輩告訴我,我的哥哥們,被鬥得很慘。我有一個當共產黨的堂哥曾在局勢不行的時偷偷派人回家警告我哥哥要他們快點走,共產黨要來了。我哥哥很頑固,認為共產黨來了頂多把財產都給他,還不至要命。結果鎮壓反革命時他被群眾批鬥,他嘴硬,被吊上樹了還喊中華民國萬歲,結果給開槍打死了,死了還掛在桿子上,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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