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4日 星期四

我父親是本省老芋仔



我爸爸是台灣人,二次大戰末期任職日本陸軍第五野戰航空修理廠,戰後卻成了中國國民黨阿兵哥,在台中水湳機場工作長達廿八年,上士士官退伍,六個子女都在空軍眷村出生長大。這個部落格主要紀錄我爸爸和家人近四十年的眷村生活,還有我的美好童年與青春歲月。


文/Generalt

我的老爸是1929年出生的老榮民,也就是俗稱「老芋仔」。我家六兄弟姊妹都在眷村出生長大,一直到出社會,竹籬笆世界和我們可說密不可分。

 老爸的國民黨黨齡超過四十年,上士士官退役,也享有傳統老榮民的所有福利,曾擁有蔣介石總統發放的戰士授田證,幻想反攻大陸成功後可獲一大片土地。

 但和多數眷村鄰居不一樣的,老爸不是外省人,是道地台灣的新竹人,也沒去過中國大陸從軍,他是百分之百的台灣人老芋仔。

二次大戰期間,日軍在台灣各機場雇有數萬名台灣人軍屬,老爸是1944年成為技術士。戰後改朝換代,機場人員全部解散,中國第三飛機製造廠來台接收,經過嚴格甄選得以進入廠內的台灣人只有約四百位,知名棒球教練曾紀恩即是其中一位,當年和老爸是好友。

老爸當年十八歲,原本是以技工身份受雇,後來改稱同軍士,再改為軍士,接著稱機械士,最後莫名被掛上軍階,也就是下士士官。因為國民黨從中國敗退台灣,為了備戰需要,所有技工一夜之間就從平常百姓變成阿兵哥了。

老爸先到台北兩年處理相關接收事務,接著調回台中水湳在電焊部門工作,後來則負責維修保養氧氣調節機,也就是飛機在五千公尺以上高空自動提供飛行員高氧的呼吸器。之後,廠內任務主要是維修飛機,包括越戰期間維修美軍飛機等。

在台中機場擔任技工的台灣人,來自南北各縣市,多數分配住在向上路「模範新村」和英才路賴厝里以台灣人為主的眷舍,住進外省人眷村的很少。

1949年十二月,二十一歲的老爸結婚,在台中無親無故,隔年二月從新竹迎接我老媽來,因老媽的五叔公就住台中,老爸考量老媽人生地不熟,乃申請離五叔公家最近的眷舍,也就是大雅路和五權路口的「光大新村」。

眷村破舊落後不在話下,兩個房間又窄又矮,小孩子跟爸媽共擠一張床,門前有一個小院子,老媽後來還曾經養雞養鴨,也養過貓來抓老鼠。下雨天屋頂常漏水,需要好幾個臉盆和水桶接漏,天花板或房間偶有老鼠跑來跑去,更有一次颱風天把屋頂瓦片吹走。

老芋仔們都在距離約五公里路的水湳機場工作,也有一些人在更遠的清泉崗機場上班。每天一大早,和小學生一樣,七點多準時著軍便服、戴大盤帽在大雅路口集合,等候漆著深藍色的聯勤軍用大卡車載送。一天工作八小時,下午五點半左右,大卡車準時將大家送回路口。

每天傍晚是眷村最熱鬧的時候,做太太的趕著煮飯燒菜,小孩子有的在巷子遊戲玩耍,有的在路口等候爸爸下班。最高興的是有時候爸爸的會從口袋中掏出糖果或玩具,最先迎向他的小孩當然是被抱起,更是得以第一個享用,我也是經常拿到老爸獎賞的小孩之一。

為了養六個孩子,老爸每天從機場下了班,匆匆忙忙吃晚飯,又得騎腳踏車趕往鐵工廠工作,十一點左右才回到家。原來,老爸有熟練的鉗工技術,經機場 一位台灣人同事張仔介紹,得以到民間鐵工廠兼差,多賺一些錢養家。

 老爸在每個月底領了薪水,會先自我犒賞的吃個簡單宵夜,然後也為老媽和孩子一人買一份中華路肉圓回來。年紀較小的我和妹妹深夜被叫醒後,常在半夢半醒之間吃完肉圓,一早什麼都忘了,直說根本沒有吃到什麼點心啊!偶而老爸會買生魚片回來,芥沫讓我們直嗆鼻子,第二天早上當然就忘不了。

多年之後,甚至要等到我結婚生子之後,才能深深體會老爸的辛勞與不簡單。哇!養六個小孩呢!六個小孩還要上學!當然,老媽更不平凡,如何在老爸微薄的薪水下,讓孩子三餐吃的飽,讓菜色豐富有變化,而且孩子教養有方,功課又不比人差,確實不簡單,這也是老媽被眷村鄰居一再稱讚的。

做小孩子的在眷村真有無比樂趣,我們和鄰居小孩打成一片,有屬不清的遊戲可以玩,不管丟沙包、扮家家酒、衝關、兩條線、官兵捉強盜、賽跑、接力賽、踢鐵罐、下象棋或打棒球、騎馬打仗等,要一起玩的孩子永遠不嫌多,每個人都可以上場。

有一個遊戲,我常和隔壁王家最小的姊妹玩,我們就是唸著「Gio Li Gio Li Ban Ban !Ban個老三,老三有妹,生個寶貝,寶貝生小妹,小妹開花! 一Gio兩Gio!兩個兩個烘燒Gio!」遊戲到底怎麼玩?我長大後已忘了,但這可能是四川的兒童遊戲語,我迄今仍記得歌謠,還曾傳給三歲時的女兒,與她比賽誰唸得最快,她還可能是台灣唯一的傳人呢!因從沒聽過任何人唸過。

眷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外省人,籍貫四川較多,經常看到各家廚房不同的家鄉口味,或辣或鹹或酸,每戶都會下麵條、做包子、做饅頭、水餃、香腸、臘肉或泡菜。我家對面吳媽媽最會吃辣,常見她中午就是一大碗公的白飯,配兩三條紅赤辣椒,又香又辣,先吃一小口辣椒,再吞幾大口飯。哇!寫到這裡,我的嘴裏竟不禁流起口水來。這些點心和口味,老媽都學了起來,也經常做給我們小孩吃,這是一般台灣人家庭少有的飲食經驗。

雖然我家是台灣人,住在眷村過的卻是貨真價實的外省人農曆年,每次過年前,老媽一定跟著鄰居買豬肉灌香腸,還有請吳伯伯幫忙燻臘肉和燻豬頭,除夕夜做的也是綜合外省特色的菜餚。

依現在術語來說,吳伯伯就是所謂「燻肉達人」,鄰居們只要把生肉帶到村口,包括大鐵桶、木材、樹葉、帆布蓋等器材,均由吳伯伯包辦,免費為大家服務,經常要忙好幾天,他也樂在其中,或許也是回味在大陸老家過年的氣氛吧!

除夕夜,鞭炮聲更乒乒乓乓不絕於耳,小孩子領完壓歲錢買玩具槍的特別多,槍砲聲到處都是,還有玩沖天砲或水鴛鴦,非常熱鬧。當然最精采的還是賭博聲,打麻將或玩撲克牌,村內可說人聲鼎沸。

大年初一,老爸即依農民曆,指示孩子們出發拜年的方向,例如要往東或往西走,然後在我大哥和大姊的帶領下,依序前往蔡家、蘇家、潘家、徐家、賴家拜年。每年慣例,就是到了每一戶鄰居家,我家兄弟姊妹一起進入說恭喜恭喜,吃個糖果,話話家常,然後再到另一家。蔡家、蘇家或潘家小孩,也依樣比照辦理,也來到我家向老爸老媽拜年,有時雙方孩子在路途中撞上,還會爭著說先去你家還是我家!

倒是為什麼我們較少進入也熟識的外省鄰居家內拜年?那時真沒想過!是會在他們家門口碰到時互相拜年恭喜沒錯,但為何沒和到蔡家、蘇家一樣正式登堂?是老爸指示孩子只到台灣人鄰居家?還是其他原因呢?我很想找機會問問大哥和二哥?或是曾進去幾位外省人鄰居家拜年,但我忘了。

我家與眷村鄰居比較不同的是,大年初二或重要民間節慶,爸媽會帶六個孩子搭火車回新竹。在新竹磚廠上班的親戚們工寮生活,是我童年難得的台灣社會經驗,又親切卻又陌生。但和新竹親戚的孩子不一樣,我們是眷村子弟,竹籬笆外對我而言好似另一個世界。

由於眷村的台灣人家庭不多,竹籬笆內出生長大的台灣囝仔更是少之又少,這種成長經驗對一般台灣人來說,真的是相當特別。

我有一些國小或國中同學,都畢業十幾二十年了,都還認為我是外省人,只因我住眷村,老爸也是一臉老芋仔面。許多同學甚至認為我言行舉止都不像台灣人,我家兄弟姊妹都有這種共同經驗,因為我們都是台灣人老芋仔之子。



原載於 http://tw.myblog.yahoo.com/generalt-195916/article?mid=2#2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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